新邻居(2 / 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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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这是自己送走的第叁个病友,江蕙在心里计算着,公共汽车在楼下站台停靠时挤出既长既尖的一声叹息。

  过了两天,江蕙右手边那张床搬进来一个面容很白净、叁十上下的年轻女人,看上去比她小八九岁。

  身量中等。桃花样多情的温柔眼,高鼻梁,嘴唇柔而窄,她生就一副梅花鹿的长相。

  长发很黑,是芝麻的颜色,又像玻璃瓶里的墨水,在白炽灯管的照射下,致使人错看出蓝黑色金属样的光泽,宛如幻梦中从天顶倒映到一条河流水底的夜空。然而这样貌美的女郎,对打扮似乎却是不大在行的:

  没有化妆,这自然不必讲;一件亮橙色防水面料的冲锋衣,这个不是个走亲民路线的品牌。拉链拉到一半位置,而其中嵌套的竟然是一件长袖的墨绿色格子衬衫,按动纽扣式的,让人看了直不晓得该笑还是应该庆幸她至少没有将纽扣弄错位;衬衫里头是一件活像醒来后没有想起来要换掉的睡衫。她的活法是很倒错的,像个随时会摔倒在马路旁边的醉鬼。

  现在是叁月。江蕙躺在床里看楼下公交站台往来的行人换下羽绒外套,套头的卫衣和针织衫各种颜色的都有。人流穿行不息,又或者罐装进公共汽车的车厢里,在城市灰色的天幕下作马路上流动的彩云。然而这个星期,又闹上倒春寒了。长样式短样式的羽绒衣好像下过一场春雨后转夜就长出的菌子。

  不论是如何亮眼或平庸的打扮,总归大多保持着“出门见人”之类简单的自信,她的搭配却充满了未意料的随意,像西瓜炒进鸡肉当配菜,蛋糕盖上了辣椒酱,更像是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被抚育成人,一朝从家庭出逃后连衣服也不会自己挑的二世祖,秀气里透着一股孩子气的在生活自理方面的随意。

  她一抬手,像是苦恼般将头发向后捋,侧面的五官弧度很流畅,眉毛又细又弯。她站在两人病床间狭窄到可怜的空隙里,与江蕙面面相觑,面颊被房间闷出了酡红,笑道:“噢。还真是有点热。”露出一口攒集很齐整的贝齿,然而笑容里又有几分憔悴的味道。

  江蕙默然。眼睛朝左手边的窗户撇了撇。她上去轻轻推开了不到半扇,风于是也很斯文地灌注进来:“谢谢。”

  转过身,女人看见江蕙刻意眯着眼睛,于是解读出她不想给自己好脸色看一样的意思,脱下外套拎在手上,又将两条手臂盈盈垂落回身侧,面对江蕙自我介绍道:“我姓沉。”这语气有一种不会甜腻得招人讨厌的小情调,仿佛接下来就要介绍说自己叫佳宜、思悦或者怡婷,尽管最后并没有:“单名郁,是郁金香的郁。”

  是郁金香的郁,也是郁郁园中柳的郁、代表忧思的郁。显然不会是父母给的名字——她原本是叫做毓秀的。

  “江蕙。”她回应说,“叁点水的江。”

  绿心橙皮萝卜一样的沉郁小姐从窗台走回来。路过床尾的病历卡低头一看,睫毛齐齐向下扫,好像云翳在湖面游移的投影,微笑道:“原来是……江上有蕙风如薰,甘露若醴。”像是已经在夸奖说:这真是个很好的字。

  江蕙从此在心中断定,姓沉的小姐是个文人。且带着一种从纯粹书中世界走来的憨直,几乎是不谙世事、也不愿意谙世事的,这完全不是卖弄或炫耀自己读过左思的《叁都赋》,只因为在她一以贯之的世界里,所认定的美就是如此,颇有些化用“文以载道”的意思,沉小姐的道就是自己即刻的心,而绝无巧言令色之徒的企图。

  听懂了沉郁话里的夸赞,江蕙轻轻回应:“谢谢你,沉小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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