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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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敌人还剥光我的衣服,把我吊起来拷打我。又给我拍照。他们给我拍照时,我感到痛了。真奇怪,似乎感到了切肤之痛。在这以前,肉体几乎是麻木的。我光知道用两只手紧紧遮护着胸脯……敌人疯狂得丧失了人性。我曾看到一个叫柯连卡的小男孩,还不到一岁,大人还在教他学说‘妈妈’呢。这样小的婴孩,当敌人把他从母亲怀里夺走时,他也能明白要失掉母亲了,于是平生第一次喊出了‘妈一一妈!’其实,这还不是语言,或者说,它不仅仅是语言,只不过是一个婴孩本能的声音。

  “我简直不能讲述这件事。打那以后我就一直生着病。别人都劝我:‘你哪儿都不能去,真是的,干吗要到学校去?保重保重自己吧。’可是,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,谁能给我娇宠自己的权利?柯连卡不在了,他年轻的母亲也不在了。唉,我在牢房里见到的都是多么好的人!他们在盖世太保地下室里默默死去,他们的英勇行为只有牢狱的四壁知道。如今,四个年过去了,我仍然在心里向他们表示深切的敬意。他们常说:‘死比什么都简单!”可是,活着呢……如果在那以前,有人对我说我能忍受遭遇到的那一切,我绝不会相信。

  “现在的青年对满腔热情地谈论理想已经不热衷了。我们那时恰恰相反。人们说,我生性意志坚强,所以我能挺下来。错了!那是因为我信仰坚强!我们相信,坚决相信:我们必定会战胜敌人。我们怀疑的只有—点,就是:我们能否活到这个伟大的日子?

  “我们牢房里有个很小的窗子,不,不能算是窗子,只不过是个透气孔。得让人托着你,才能看到外面,而且看到的不是一抹天空,仅仅是一小片屋顶。我们大家虚弱得厉害,根本做不到互相托一把去看看外面。我们有位难友叫安尼娅,是个女伞兵。她从飞机里跳出来,一落地就被敌人抓住了。就是她,被打得皮开肉绽,却突然请求我们说:‘托我一把吧,我想看看自由,我只要能上去看一眼,就满足了。”

  “我们大家一齐用力把她托了起来。她说:‘姑娘们,那儿有一朵小花……’于是,每个姑娘都开始要求:‘托我一下……’,‘托我一下吧……’那儿是一朵蒲公英,我不知道它怎么会长到屋顶上的,怎样在那儿生根的。从此,我们每天早晨都要细细端详它。每个人都对着这朵小花出神。我现在知道了,当时大家都是同一个念头:这朵花儿能活着离开这座地狱吗?

  “安尼娅最后一次被叫出去,正好是在清晨。这次不是叫她去受审,大家都清楚,最后的时刻到了,她要被枪毙了。而她对大家却只有一个要求:‘姑娘们,请你们弄些水来,浇浇那朵花儿……’”

  索菲亚·米纶诺夫娜哽哽咽咽地说了好久。“要不,讲得简短些?”她问我。而简短是不行的,连她自己也没法讲得简短。我发现,她在苦恼,因为她用语言只能表达出她经历中最微不足道、最少的那一部分。我甚至觉得,她此刻好象不是跟我在一起,而回到当年的旧事中去了。她是在跟自己交谈,在同自己的记忆交谈。

  “我想,对您谈谈大自然也许是很重要的,因为人间万事都是在它的背景上呈现的。不知怎的,我对这些记得很牢。在敌人入侵的整个期间,天空是另一种模样,呈现着铅一般的颜色,沉甸甸地笼罩着大地。我真想把天空撕开,哪怕只撕开一处,也好显得光明些。我本来最喜欢春天。樱桃花儿开了,丁香树周围飘溢着丁香花的香味儿,我那个高兴劲儿……您不要对我的这种天性感到惊讶。我还写过诗呢。可是现在我不喜欢春天了。那是因为战争横在了我们之间——我和大自然之间。那年樱桃花盛开时,我看到法西斯践踏在我的故乡日托米尔的土地上……

  “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。一些尊重我父亲的老百姓把我救了。我父亲是个大夫,那年月尊重医生的人很多。人们把我送回家,我全身都是伤,而且马上长满了神经性湿疹。我连妈妈和爸爸的声音都听不出了。我难受得整天叫喊,只有泡在热水里才会住声。我不许妈妈离开我一会儿,她只好求我:‘好女儿,妈妈要去生炉子,侍弄菜园子……’可我还是不放她走。只要她一出去,往事就要向我袭来,我经历过的一切都会浮现出来。为转移我注意力,妈妈给我找来一束花。可还是一样……怕引起我联想,我被盖世太保抓去时穿过的连衣裙,妈妈给藏了起来。她对谁都不放心。直到妈妈去世,那条连衣裙还压在她枕头下面。她活着时一直藏着它……

  “我第一次起床下地,是在我看到我军战士的时候。我已经躺了一年多,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,跑到大街上喊:‘我的亲人们!最亲爱的人……’战土们把我抬回家来。我很兴奋,第二、第三天接连跑到兵役委员会去:‘给我分配工作吧!’有人告诉了我爸爸,他跑来领我:‘孩子,你怎么到这儿来啦?谁能要你工作?’这下子,我又病了几天,身上又开始痛起来。我整天整天地叫着喊着,人们从房屋外边走过,都祈祷着:‘上帝啊,要不您就收走她的灵魂,要不就救救她,别让她这么痛苦了……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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